清明长安书

冷处逢佳

【杨晰】今日秋分

晦涩的成年人世界,关于梦想的复苏和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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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心底发涩的故事,来源于黄昏。

 

“傍晚的家有了乌云的颜色/风来小小的院子里/数完了天上的归鸦/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王晰的眼睛扫到最后一行的时候,有人正好推门而入。

 

细碎又耀眼的阳光在风铃的响动中哗的涌进来,又被木门果决的拥出门外。

 

来人的声音比风铃更加清亮:“您好,我想买一本书,纪弦的《傍晚的家》。”

 

王晰抬起头,软发的青年人把阳光藏在发丝间,躲过层层关卡,悄无声息的带进了书店。

他重新把头低下,用平静的语气下了逐客令。

 

“不卖。”

 

“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在看。”

 

“那我明天再来,打扰了。”

 

风铃声再次响起,阳光在书页上划过,又转瞬即逝。

 

王晰抬起笔,斟酌了一下,在这首小诗的旁边留下一行墨迹清淡的小楷:

 

“面对那些转瞬即逝的事物,我们能去谴责吗?”

 

王晰把书放下,推门而出,橘色的落日余晖给世界披上一层怀旧色彩的温情滤镜。他忍不住开始回忆自己曾经拥有又彻底失去的故事。

 

终于,他闭上了眼睛,不忍再去看那残酷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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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借过。”

 

王晰低声走进头等舱,邻座是一个白衬衫的少年,手里抱着一本乐理书正皱着眉埋头苦读,闻声抬起头,漂亮得不像话的眼睛正好对上王晰沉沉的目光。

 

“不好意思。”少年马上垂下头,拘束的站起来,给王晰让出路。

 

王晰觉得好笑,不过也逐渐习惯,这么多年他还没遇到几个见了他不下意识拘谨起来的年轻人。那种凛冽的精英气场是他这么多年和无数商圈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老狐狸斗智斗勇练就的,这种还在象牙塔里读乐理书的孩子看到他自然要无故怵三分。

 

“你在维也纳读书吗?”

 

飞机进入平流层,头等舱其他乘客多戴上眼罩休息了,只有邻座还亮着一盏橘色的阅读灯,男孩的白衬衫和米色书页笼罩在柔光里,动起来的时候隐约能看到单薄的像蜻蜓翅膀一样的肩胛骨。他秀气的侧脸映在机舱上,像老信笺上晕开的淡色墨痕。

 

王晰也不免俗的被干净漂亮的少年吸引,长途飞行已经太无聊了,他饶有兴趣放低了声音和少年交谈。

 

“是,在维也纳音乐学院读大四。”

 

王晰点点头,萍水相逢,对话到这里仿佛要戛然而止了,但男孩顿了几秒阖上了书:

 

“先生,您声音真好听。您也做音乐吗?”

 

王晰毫不意外的笑了笑,这个年龄的男孩还简单纯净的像一张白纸,他还不懂天赋、能力和生活之间太过错综复杂的关系。在他的认识里,嗓音好的就要去唱歌,只有唱歌是好嗓音的归属,其实人生不是那样公式化。诚然他天生一副低沉有磁性的好嗓子,歌没唱过几句,却利用它摆平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案子。有时他在审计单位CFO的办公室坐一会儿,再出来委托人的提成效益就加了三个点。

 

“不是,我就是个做民间审计的。”

 

男孩好像更拘束了,王晰说的这个词语离他太远,他对此完全没有概念。

 

“您真厉害。”

 

名校毕业后进入全球顶级的会计事务所,没几年就升了地区负责人,但是“真厉害”这个词可能是王晰听过最直白的夸赞。

 

他的成就好像一直来的理所当然,事实的却隐晦曲折。做注册会计师这一行的,多把事务所当成去大企业做高管的跳板,独立审计这种奔波辛劳时常没日没夜的工作不是一般人坚持得来的。王晰硬是在事务所里坚持住的不动如钟,不知多少次世界百强轮番来挖他,但是他就是春风和煦的装傻充愣,伸手不打笑脸人,猎头们铩羽而归,合伙人们战战兢兢的给他加薪,但谁都知道这些只是他们自己的想当然,对王晰不见得有什么实际效果。

 

王晰眼睛里含了一点由衷的笑意:“谢谢。”

 

飞机降落在维也纳已经是凌晨,看了好几个小时乐理书的男孩依然精神抖擞,他熟练的操着德语取行李买宵夜打车一气呵成,转头看见王晰还在对着手机踌躇不定,便上前:“奥地利这个时间不好打车,您要是去我们学校附近,我们可以坐一辆。”

 

“不用了,谢谢你啊”王晰眯着眼露出一个和善又精明的笑,“小高杨有机会再见。”

 

被一口叫出名字的男孩眼神里蒙上一层不可思议,王晰老神在在的朝他身边的旅行箱抬了抬下巴:“行李牌上写着呢。”

 

高杨笑了起来,轻快的笑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机场上方:“先生有机会再见。”

 

 

王晰其实没想着再和高杨再见。他这次负责的项目是一个跨国集团下的子公司合并案。资产评估错综复杂,又有来自企业上层的压力,王晰在维也纳呆了半个多月,清晨的海面没看到过两次,凌晨的路灯哪盏明哪盏暗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了,那还有时间去惦念路上的小朋友。

 

项目僵持了一个多周,谈了五六次,最后双方各退一步,事务所同意把无法表示意见的审计报告改成了带强调事项段的无保留意见,这宗案子总算是结了,王晰把档案封好往体重秤上一站——又瘦了三四公斤。

 

王晰叹了口气,到底是没法说自己年轻了,当人开始感受到时间的残酷时,时间就已经将人攥死在手中了。

 

被审计单位的高管也眼看着本就高瘦的注册会计师单薄的颧骨都突出来了,非要邀请王晰多留两天感受一下维也纳风情,王晰摩挲着中指上的订婚戒指,想了想只答应去一场金色大厅的音乐会。

 

事情就是这么巧,东道主给他安排的音乐会正是维也纳音乐学院的专场。王晰将节目单上的Gyon和舞台上面容熟悉的男高音少年联系起来的时候,两人的目光正好对到了一起,高杨粲然一笑,整个音乐厅都亮了起来。王晰不知道在这么暗的观众席中高杨是怎么注意到自己的,但是既然已经被发现,演出结束后,王晰还是订了一束花让秘书送到了高杨手里。

 

“王先生。”

 

散场十分钟后,高杨在音乐厅的停车场拦住了王晰的车,陪同的高管和秘书们惯会察言观色,满脸理解的表情把车钥匙和房卡塞到王晰手里乘另一辆车飞速离开了。王晰捏着皇后酒店的房卡哭笑不得,将钥匙扔给高杨:“我没有国际驾照,你能开这车不?”

 

高杨的妆没有来得及卸,他坐进驾驶座后用染得绯红的眼角看后座的王晰:“王先生您去哪里?”

 

王晰哑然失笑,刚刚拦车的人是高杨,现在开车的人也是高杨,这人还乖乖顺顺的问他去哪里,能去哪里?酒店吗?王晰简直想认真回忆一下他们俩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正当关系了。

 

“我也大你几岁,你叫我晰哥就行了,不用拘束。”

 

也不知道谁在拘束,反正王晰拉开副驾驶座坐进去后,感觉自己好多了。

 

车最后停在了桥边,不远处橘黄的路灯下有一个街头艺术家在演奏手风琴,几个漂亮的姑娘围着他跳舞,碎花的裙摆轻盈的绽放在多瑙河边。

 

“晰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呗。”

 

“是梦想更重要,还是生活?”

 

王晰心里一动,他太忙碌了,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些过于理想化的问题了:“为什么这么问呢?”

 

“我大四了,马上就毕业了,有一个经纪公司找我,想让我回国发展,”高杨用试探的眼神看向王晰,“可是我是学古典音乐的,做偶像我不太……”

 

手机铃声打断了高杨的话,王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电话是他的未婚妻打来的,在此之前手机上已经有了好几条未读短信:和他带着一对订婚戒指的那个成熟周到的女人非常认真的在履行自己作为未婚妻的责任。

 

可是王晰挂断了电话,示意高杨继续说。

 

“没什么了,”高杨稚嫩的脸上藏不住什么心事,他嗫诺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王晰倚在桥边的护栏上,风吹得他嗓音有些干涩,他说:“要尽管去做,反正结果都一样。”

 

男孩有点惊异的抬头望着他,王晰平静的迎着他的目光,他没有再说话,高杨也没有,《蓝色多瑙河》的曲调从四面八方的风中飘来,王晰不忍心再去看男孩的神色。他能说什么呢?他哪有资格鼓励这个涉世未深的男孩呢?

 

王晰其实很想告诉高杨,你问错人了,你觉得能察觉到你行李牌的男人很厉害,其实这只是他职业赋予他的麻木的习惯,他也是一个庸俗的、为了生活放弃自己梦想的凡人。他出门只坐头等舱,他的未婚妻漂亮又体贴,他账户里的利息就足够供养一个普通家庭生活,可是他也只是一个对生活没有了什么热情,正在往庸碌的中年狂奔的男人,不敢去看自己大学行李箱里锁着的东西,再也不会那么好的迷茫梦想和生活。

 

半晌,高杨牵强的向他笑了笑:“谢谢晰哥。”

 

悠扬的手风琴声停了,王晰知道自己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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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晰的未婚妻是一位律师,办公室坐落在繁华的商区顶层。在物欲肆流的都市里,静并不奢华,闹中取静才是地价昂贵的主要原因。王晰坐在她的办公桌上,眯着眼逗鱼缸里的热带鱼,高跟鞋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换上一个温柔的笑脸:“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怎么会。”从头到脚无处不精致的女人转身打开了咖啡机,“不过晰哥来这么早应该不是来接我下班的吧。”

 

“的确有个事……”王晰狐狸眼睛里带着狡黠的光芒,他微微低头,微长的额发就遮住了眼角,“我听说你们事务所最近在接洽SRRX娱乐的法律招标。”

 

“消息这么灵通?”

 

“整个皇城根儿下面打听打听,谁不知道王晰我的未婚妻是全国圈儿里头做传媒法律最好的。”

 

“你又拿我开玩笑。不过这件事确实十拿九稳了,过两天的招标就是走走过场,我和他们公司已经谈好了,从下季度开始他们公司的法律问题都委托在我们这边了——晰哥还有什么指示?”

 

王晰微微低下头露出一个精明的笑容:“SRRX可是国内最大的娱乐公司。去年和天使投资对赌的事情,我还想多了解一点。”

 

漂亮的女人沉默了,身为女人的直觉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但是即使聪慧如她也无法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错愕,她把咖啡放到王晰面前:“加了一块方糖……你是把他们今年的外部审计揽下来?”

 

王晰恪守分寸的握了握未婚妻的手:“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作为委托方律师事务所,推荐自己未婚夫的会计师审计业务本来不算太符合规定,但是京城就那么大一片天,相互之间利益链错综复杂,真正符合规定的事务有几项?说到底不过是人吃人、人养人、人情大过天。大家心知肚明,元旦一过,王晰带领的审计小组就进驻了SRRX娱乐办公的写字楼。

 

刚刚出道的年轻歌手瞪着漂亮的桃花眼目送王晰拎着公文包连续三天路过录音室,终于在心不在焉的唱错了几遍旋律后被录音师放了出来。王晰笑着给小孩打招呼,果然看到他眼里藏不住的好奇和兴奋。

 

“小高杨做了偶像就是不一样,比原来还要帅气了。”

 

高杨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倒说:“谢谢晰哥,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王晰心里好像突然又不轻松了起来,他不知道怎么接过高杨殷切的语气,弄得自己一身仓惶:“好,要好好工作……我去看看他们对账对的怎么样了,改天聚啊。”

 

SRRX的报表他已经看过了,怎么会不知道高杨好不好。旁人不知道,王晰自己心里对为什么非要绕个圈子来看SRRX的财务报表一清二楚,说到底还是……王晰自己嫌弃的啧了一声: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种事儿妈了。

 

虽然出道不久,但是因为和现在市场上过度饱和的唱跳偶像路线差异很大,高杨这种名校科班出身、气质清冷的实力派偶像歌手理所当然的受到了市场的追捧。喜欢高杨的受众大多是艺术涵养、经济能力都较好的一类追星女孩,虽然粉丝基数还算不上大,但是粉丝黏着度高、肯花钱,出道不到一年,高杨的商业价值居然堪堪跻身了公司的前十。

 

他说他过得好。年轻人还在把疲惫感当作充实的年龄,清晨的霞光正笼罩着高杨,让他误以为每个清晨都是这样的明媚。

 

王晰把报表收进公文包时叹了口气,他走到落地窗边,娱乐公司楼下一群小姑娘正拿着印有高杨头像的手幅翘首以盼。录完歌的高杨被拥簇着走出来,微笑着和粉丝们打过招呼签过名,终于坐上了路旁的保姆车。

 

漆黑的车沉默的开走了,像一张黑色的大嘴把所有真实都吞没进去,王晰也看不清高杨脸上的喜怒哀惧。

 

 

几天后,王晰捏着两张游乐场的票有点纠结。这两天要审计的东西不过是银行对账单和实物库存,他把这部分交给了组里年轻些的下属,好歹在焦头烂额里挤出了一天的假期。好巧不巧,他去接未婚妻的车都开出车库了,那边一个电话打过来,律师事务所来了大客户,计划全部取消了。

 

王晰是个体贴的未婚夫,早已经过了小孩子容易意气用事的恋爱期。他既然能记得每个月必不可少的礼物和约会,就不会为了这种不得已的爽约而表露出什么不满。更何况他心里本来也没什么不满,他安慰好未婚妻挂掉电话,车水马龙的路口信号灯刚好红了又绿,王晰愣了一下神,发动车子掉了头,开回了SRRX娱乐。

 

他已经太无趣了,突然的空闲时间都会让他无所适从,为了避免自己胡思乱想,他只能回去继续工作。

 

回他临时办公室的路上,王晰透过透明的玻璃隔断看到高杨正窝在经纪人办公室心不在焉的小口喝水,面色不佳的几个工作人员坐在他对面。王晰心里一动,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应当由他管,娱乐公司这趟浑水不是他该趟的,如果那个人不是高杨。

 

王晰走进去时给自己找的理由是他对高杨的负罪感。

 

“高杨,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怎么都不接呢?”

 

经纪人当然认识王晰,他站起来和王晰握手,王晰一副热情洋溢的随口扯谎:“这不,昨天审到高杨这一块的利润分配报表嘛,去年九月的晚会录制合同分成我看和入账表上有出入。约了他今天确认这个事情,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

 

一屋子人同时看向高杨,王晰为自己狠狠捏了一把汗,他忘了高杨才踏进圈子几天,这些东西未必明白,怕是要露馅。不料高杨表情倒是平淡得很:“王晰老师跟我来吧,我把那份合同带来了。”

 

王晰的狐狸眼睛眯了起来。

 

谁能想到二十分钟后,号称对账去也的两人一齐裹得严严实实站在了游乐场门口。

 

王晰不无担忧:“你被认出来怎么办?”

 

高杨倒是坦荡荡:“不怎么办,大不了因为太不听话被雪藏,我就解约走人。晰哥能借钱给我交违约金吗?”

 

王晰又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遇到这孩子以后叹气的频率都高了好几倍。温和懵懂的也是高杨,沉静倔强的也是高杨。古典艺术浸透的血液再加一身漂亮皮囊下的反骨,高杨有时鲜活的令他无端添了三分怜惜七分伤感。

 

他敏锐的察觉到高杨话里有话:“你今天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被经纪人叫去的?”

 

“算是吧,昨天晚上我有一个节目录制,出演播厅的时候长枪短炮往我脸上怼。我就一直站在门里面不出来,经纪人有点生气了,他说这是正常的,我要去适应。”

 

王晰从来不看娱乐新闻,很难想象那是怎样一个场景。高杨打开微博从自己的超话里把当时的录像找出来。王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看完录像,摇摇头把手机推回高杨面前:“偶像其实就是用自己的生活去编织一个虚幻的美好。只不过对于这个界限,你觉得你只要站在舞台上工作就好了,但是这些小姑娘要求你每一分每一秒都承担她们的幻想。”

 

高杨没有愤慨也没有失望,他好像已经习惯了王晰对任何事情无波无澜的反应,某种程度上说他自己也在变得和王晰一样:“一定要这样吗?我也是个人,可是我连大大方方来游乐场的机会都没有了。”

 

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王晰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才发现是一个穿着露肩装的女孩,虽然冬天正在收尾,但这样单薄的衣服依然使女孩的脸色冻得有些发青,即使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的憔悴:“高杨,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王晰惊魂未定,不光是因为那一截突然伸过来的手臂,还有女孩狂热的令人害怕的眼神。那张裹着浓妆却依然疲惫的脸上,一双放光的眼睛不仅不会让人灵动起来,反倒有一种病态的恐怖,那双眼无端让人想起荒山上突然闻到血腥味的饿狼。

 

高杨倒有些淡定,他低下头飞快的在递过来的照片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小声对女孩说:“可不可以不要把我的位置发到网上?”

 

女孩飞快的点点头,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中。

 

整整一天,王晰总是看到高杨皱着眉头。偶尔对上目光,高杨勉强的笑了一下:“晰哥……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

 

有,当然有。

 

王晰很清楚,不止一双狂热的视线持续萦绕在高杨的周围,在他看花车游行的时候,在他吃布丁的时候,在他坐海盗船的时候……关闭了闪光灯的摄像头一直在运转,无数的窃窃私语正徘徊在他们的脊椎之后。

 

王晰不动声色:“没有,你最近太紧张了。等会儿我送你回家,现在你就放下心好好玩。”

 

王晰知道高杨是听他的话的。果然当晚王晰把高杨送到他公寓楼下时,高杨的眉眼总算是舒展开了:“谢谢晰哥,今天真的很开心。”

 

王晰发动了车子摆摆手:“谢啥,要谢也应该是我谢你陪我。”

 

几分钟后,高杨的窗口亮起了灯,花坛里站起一个身影,王晰的车无声的停在了黑暗的拐角处。

 

准备上楼的身影被捏住了手腕,王晰冷峻的脸色出现在那人面前,他缓缓催动自己低沉而富有压迫感的低音:“跟了高杨一天,差不多得了,你想让我送你去警察局吗?”

 

路灯照亮了那人的脸,果然是甜品店里的那个女孩。

 

女孩仓惶的摇着头,王晰也不想给高杨多惹是非,他放开女孩的手腕,缓和了语气:“跟着他干什么呀,这么晚了多危险。女孩要多爱惜自己,快回家,下不为例。”

 

王晰站在楼道口看着女孩离开,冬末的风依然很冷,吹得他脸都快要失去知觉了,他觉得自己心里想抓住什么,可是那东西又太虚幻,像是鼻尖嗅到的风里春的讯息,自西向东、自东向西,无休无止的觉察到再失去。

 

他抬起头看向高杨灯光温暖的窗口,那里也有一个身影,转瞬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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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会计师审计是一个讲究效率的工作,即使王晰没有刻意要求进度,全部的审计工作还是在一个月内完成了。甲方配合度高,乙方沟通及时,合作愉快的双方摆了庆功宴顺理成章的就签下了三年的审计委托书。

 

这种场合娱乐公司肯定会派小明星作陪,没日没夜忙了好几天、刚刚才出关的王晰在晚宴上扫了一圈没有看到高杨,心里也说不准是庆幸还是担忧。未婚妻挽着他的手臂和各路人寒暄,瞥见高杨的经纪人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晰哥,你是不是认识他手底下的高杨?”

 

王晰有点奇怪:“对,去年在维也纳认识的,我告诉过你。”

 

“最近SRRX委托我们出了一份律师函,这个高杨的很多私人信息被黄牛泄露了,前几天有人硬闯到他公寓。这小孩也不知道在家里按几个报警器摄像头,我们取证都很麻烦。”

 

王晰皱紧眉头:“他现在怎么样了?”

 

女人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他能怎么样,他把人家砸进医院了。”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有些麻烦了,王晰不是法盲,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跟踪或者信息泄露问题,伤了人很可能要涉及刑法,未婚妻似乎还是一片云淡风轻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要打官司了是吗?”

 

“不打,打不起来的。”女人看了看四周才谨慎的开口,“这些能买到明星私人信息甚至闯进他家里的人不会是普通追星女孩,一般都是上面那群公子小姐们。高杨砸进医院这个姑娘,家里已经来人了,也不要求赔偿,就希望公司不张扬出去就完了。他们老一辈手里握着钱权、自己手里握着明星大大小小的把柄,给了你台阶,谁还敢和他们打官司,自毁长城吗?”

 

王晰没再说话,他已经明白了,所谓律师函不过是一纸挽尊状,或许暂时可以威慑到普通的畸形追星现象,可是对于那些权钱池里开出的恶之花,所谓“严正声明”的力量终归是滑稽苍白的。

 

高杨的前途几乎可以说完全断送了。

 

王晰躲到宴会厅后面拨通了高杨的电话,电流那端的声音十分平静,甚至听不出有什么疲惫的感觉,王晰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挂断了电话。穿着晚礼服的未婚妻站在门边看着他,似乎早有预感:“晰哥,你不应该管这件事,相信我好吗?”

 

王晰少有的无视了她的话。他沉默着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裸露的肩膀上,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转身离开了。

 

他的手机落在了西服外套的口袋里,正在贴着女人的手疯狂的震动。

 

王晰在医院的走廊里遇到了女孩的家人,对方是上市A集团的高管,显然也对王晰有所耳闻。王晰望病床上望了一眼,虽然头部被包裹的严严实实,但王晰还是因为那双过分印象深刻的眼睛认出了病床的人——正是那天跟踪他们的女孩。

 

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第二天高杨被经纪人从公寓接走后就再也打不通王晰的电话。公司没有雪藏高杨,只是对他做出了口头惩戒,该发歌的发歌,该参加节目的参加节目,仿佛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生活还要继续,高杨在钢琴上漫无边际的弹,没有什么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没有什么日子是过不下去的,王晰偶尔在熬得脑子都在发痛的夜里打开播放器,高杨发了新歌,他放在播放器里循环了好多遍,明明是那么伤感的旋律,但是却总能让王晰找回一点安慰,好像能回忆起他没敢做的那些青葱的梦。

 

他正在进行的工作要求他和任何人保持绝对的隔离,但项目已经收尾,那边的人也开放了他的网络使用,毕竟尘埃已经落定,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下,也没有什么要特意防备的。王晰给自己倒了一点红酒,打开未婚妻的对话框:“我过几天去看你。”

 

那边消息回的很快:“晰哥,别回来,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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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晰可以用六年坐上大型事务所地区负责人的位置,用一个月完成跨国公司的年度审计,用两个周套空一家大中型企业的账,用五天完成一套破产合并案,但是也可以在消失的这不到一个月内,由高位跌落深渊。

 

所有人心知肚明,他们这一行没有人是不怕查的,人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网可以把王晰托起来,就可以把他勒死。那天晚宴上王晰错过的电话致使他对监察委突然的审查毫无准备,而他现在手里又握着一起见不得光的合并案,现在查他一定是蓄谋已久,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得罪了什么人。

 

王晰对着屏幕的脸上是异常冷峻的平静,他已经无数次在脑中推演过今天的情景,他没有退路,现在藏起来是很简单的,但是他不能让关于SRRX审计的问题查到他的未婚妻头上。

 

“那就让我做一次高尚的人。”王晰给监察委发送出那封带有定位的邮件时想,“我年轻时候也有做英雄的梦想。虽然现在看来,所谓英雄太过卑劣。”

 

警车很快呼啸而至,王晰下楼的时候,他的电脑屏幕还没关,有两个对话框还在疯狂震动。

 

高度的配合让审讯进行的很快。王晰指认是他自己窃取了未婚妻的机密文件作为把柄取得了SRRX娱乐三年的审计委托,破产合并案是为自己投在A集团的股票增值率上升。

 

未婚妻隔着防弹玻璃望着他,这个漂亮精致的女人几天之内生出了黑眼圈和细纹,她举着口供的手在颤抖:“为什么要隐瞒利益方?明明是A集体逼……”

 

“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要做的。”王晰抬起头,他的眼神依然平静,“回去好好照顾自己,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不起,我不能照顾你了。”

 

“晰哥,你把事情都告诉我,我们上诉,一定能给你翻案。”

 

“我知道你当然可以给我翻案,但是如果我说了,高杨怎么办呢?”

 

女人的眼中浮现出一层不可思议,她不明白自己理性精干的未婚夫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要把自己先前所拥有的一切都葬送掉:“晰哥,我可以陪你从来,只要你愿意说,经济罚款都不是问题,但是你这样是要判刑的。”

 

王晰站起来,他瘦了,但是仿佛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变,他还是温和轻松的笑着说:“以后,自己照顾好自己。”

 

探监室的门缓缓在眼前阖上,女人手上那枚精心打理的订婚戒指上落满了眼泪。

 

 

刑讯监控,监外候审,这已经是王晰这种重大经济犯罪能取得的最好的结果了。他离开了北京,回了他的家乡大连,被二十四小时监控在他的住所内。

 

有时王晰也出门,负责监督他的警官远远的开一辆私家车跟着。车开到闹市区,他下车去买几样食材。白瓷砖砌的摊位上摆了一排琳琅的蔬菜,他晃着神挑选,把茄子和水果椒混到一起,一把上海青里还有几片甘蓝,摊主帮他分开,用细细的尼龙绳挨个捆好递到他眼前,白色的瓷砖上被抖落几处新鲜的泥点,白纸黑字,那红色的塑料袋像是个一锤定音的公章——王晰打了个冷颤回过神。

 

书房里还放着文件夹,里面的辞退报告书上是他的事务所一个鲜红的公章。

 

王晰现在住的房子是海边独栋别墅,在露台上可以直接俯瞰到海平面。礁石上的牡蛎、藻荇星罗棋布,在巍峨的海风里颤颤巍巍的自保。王晰单手托腮的望向高处,漆黑的天穹上有一轮冷峻的太阳,它悲悯的注视众生,即使在黑夜也公正的播撒亮光。王晰从中指上把戒指摘下来,透过银色的金属环去眺望地平线。海水正在上涨,浪花澎湃着向他涌来,海平面不断拔高,几乎要淹没天上的光亮,那冷色的太阳突然急速移动起来,倏忽划过海天相接处不见了。

 

——一次航班飞离中国境内,王晰的手机里还躺着未婚妻的告别短信,收短信的人已经把订婚戒指扔进了海里。

 

“晰哥,再见。我不再认识你了,从你为了保护一个人而牺牲自己的时候开始。那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被遗忘的英雄梦想吗?还是什么更深刻的感情?我不懂我的爱人了,我不知道他去做了谁的英雄,可我不想他去做英雄,即使他想要保护的人是我的也不行,所以我走了。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对不起,我不能再爱你了。”

 

他的事务所弃卒保帅,在经济刑侦所出具的审讯意见书上签字盖章,彻底划清了和王晰的界限,现在他的未婚妻也迫于压力和他分手出国。王晰开了一瓶红酒自己慢慢喝着,到了现在他反而平静了,没有什么可以更坏的了,反倒可以甩开一切去继续生活。

 

下半夜露台上的湿气更重了,他常年伏案劳作积攒的伤痛开始叫嚣。王晰略显吃力的从躺椅中站起来,不小心碰倒了还剩个底的醒酒器,淋到桌子上的红酒沿着桌布向下滴,一滴两滴……一点两点……一年两年……

 

监外保释的期限不过两年,倏忽便过。王晰看着已经熟悉起来的便衣刑警和监控全部撤走,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他不缺钱,只不过缺事情做,可是他已经被纳入了失信名单,再去应聘什么职务也很难了,他想了想,自己动手把别墅的一楼改成了不大不小的一间书店。

 

这套房子是他做成了第一例跨国破产清算后买的,坐落在他家乡一片幽静的海边上,本来想拿来做婚房,完全属于清白的个人财产,谁也没理由查封。王晰于是就在这里安定下来了,靠着银行卡里的利息安闲的过日子,小区里的住户多是来度假的有钱人,闲来无事的下午也会来他静悄悄的书店里逗留一会儿,偶尔要一杯咖啡,或者带走一本书。

 

王晰的书店不赚什么钱,甚至他有时疑心是不是赔钱。他听客人们讲自己的故事,讲得好就送人家一本书或是咖啡,但却从来不提他的故事,仿佛开书店的人理所当然的没有过去。

 

那是一个晴好的下午,王晰在二楼午睡起来,把书店的门打开,外面乱糟糟的,他没太在意,正是旅游旺季,这片未开发做海滨浴场的海滩上经常有拍婚纱照或者影视取景的人群。他随手摊开架子上的一本诗集开始读。直到有人推开了书店的门。

 

“您好。”王晰站起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左右打量了一圈,“您请便,看完的书麻烦放回书架上就可以了。”

 

男人摆摆手:“我不是来看书的,我想问一下您这里可以休息吗?我们在这边给MV取景,保姆车上的空调坏了,这个天……”

 

几分钟后,王晰把打好的奶泡倒在咖啡杯里,门上的风铃声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打扰了。”

 

王晰的手一抖,刚刚做好拉花的咖啡被绞成一团糟。

 

算一算高杨出道也有几年了。王晰没有刻意回避过关于他的消息,但也没有刻意的去找,再也不能像那时在夜里一遍遍听他的歌。但是以高杨现在的热度,耳熟能详的几首代表作他也经常在各种场合听到,他知道他过得不错,就足够了。

 

那一瞬间王晰很阴谋论的想高杨是不是早就找到他了,就等着看他措手不及的模样。

 

可是高杨画着淡妆的脸上逐渐显现出呆滞的惊慌,然后是兴奋。他在书店的门口逆光站着,门外是沸沸扬扬的人群,门里是舒缓的咖啡香气,他站在门框上,仿佛徘徊在虚幻和现实的分界线。

 

午后的太阳灼灼的铺在花团锦簇的人世上,阳光边缘上的两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

 

过了很久,高杨笑弯了的眼角一滴泪溅落:“晰哥,你有白头发了。”

 

 

高杨在大连住下了,一副只要王晰不交代清楚这几年去了哪里他就不走了的架势。他新专辑的MV已经拍摄完了,后期制作和他关系不大,有的是时间和王晰耗着。王晰自然是不会说,他一开始还好言相劝,后来发现没用干脆晾着高杨。可几年不见,高杨圆滑了许多,似乎铁了心要问出些什么,也不着逼他,每天午后准时来书店点卯,王晰不理会他他就自己离开。

 

王晰还叫他小高杨,只是叫的时候像是在警告不听话的孩子:“回去吧,有时间晰哥去看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晰觉得高杨今天的笑容有点惨淡,只不过依然执拗:“我想买纪弦的《傍晚的家》,卖吗?”

 

王晰把书举到眼前不再说话,风铃声又一次徒劳的湮没了夕阳。

 

九点多,王晰准时把书店的灯关了,他正准备上楼,手机在黑暗中亮了起来。王晰跌跌撞撞的在书本间摸索过去把手机解锁,那几步路有些过于艰难,王晰心里突然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

 

“晰哥,我要走了。听说二十片安眠药才能抑制呼吸,我攒了好久。希望别太痛苦,我有点怕疼。你不告诉我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那我就走了,没有我你能过的好一点是不是?你以后也要照顾好自己。”

 

“草!”

 

王晰失态的暗骂了一声,抖着手开始打字,他恨透了那些“照顾好自己”的狗屁不痛的话,那行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告别和失去,他以为他再也没有什么好害怕失去的了,可回过头看,字字诛心,一刀下去他的胸膛里还是血淋淋的冒出那么多恐惧。

 

“高杨,没有什么二十片安眠药,你别乱来。”

 

“你住在哪里?”

 

“回电话,高杨,马上给我回电话。”

 

王晰蹲在黑暗的书店里,他的眼睛充血到几乎看不清屏幕,他还在一遍遍给高杨打语音通话。他当年换了手机号,早已经把高杨的联系方式丢了,沉寂已久的微信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当他打到第二十遍的时候,通话连接上了。王晰想张嘴,可是他的喉咙嘶哑的几乎发不出声音,还是那边先说了话:“我们已经叫救护车了,您直接来医院吧。”

 

这世界四处烈火烹油,王晰发现自己连个躲起来养老的地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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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杨醒来的时候王晰就坐在他的床头,他看着男人淡青色的一圈胡渣,料想自己应该躺了有几天了。他蹙了蹙眉,老老实实叫了一声晰哥。

 

王晰依然波澜不惊,他用他略微吊起的丹凤眼尾看高杨:“讹我是不是?”

 

高杨不说话了,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那天下午他托人查的事情有了眉目。王晰三年前被刑事拘留的一项原因就是被人告发非法拆分股权导致某企业破产,而吞并破产公司的A集团,正是那个闯入他公寓的女孩的父亲任职的公司。

 

后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为什么高杨无权无势一个小歌手闯下这么大的祸能全身而退,为什么王晰的审计小组和未婚妻的法律顾问部门双双从SRRX撤出,为什么三年来王晰如蒸发在海面上的水汽无影无踪——其实也不是在躲他,而是在服刑。

 

受了人这么大的恩惠,却一直觉得人家亏欠了自己;暗沉沉的这世上再没有人这么对他好过,可他一而再再而三咄咄逼人。高杨以前是没有胆子承认自己喜欢王晰,可现在他是没有脸说他喜欢王晰。

 

那些压抑的、焦虑的日子高杨都能熬过来,谣言和无限压缩的私人领域都不能把他压倒,他自己偷偷开车去见心理医生还能礼貌的微笑,但揭开浓稠的真相的这一瞬间他只能想到死亡,死亡不是为了自己的解脱,而是赎罪,是对别人的安慰。

 

二十片盐酸米纳普伦片,先是麻痹神经、然后是破坏肝功能、最后是肾脏衰竭,整个过程不用八小时。高杨和着温温的蜂蜜水把糖果一样的胶囊送进胃里,他歪着头,没用几分钟就把给王晰的告别消息写好了。

 

然后他乖巧的给自己盖好被子躺下了,高杨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一刻他为什么没有把手机关机,视线越来越模糊,他觉得有点累了,可是世界太吵了,一直一直在吵得他不能安心睡着。疯狂震动的铃声终于惊动了酒店里其他客人,侍者冲进高杨房间的时候他微微皱着眉,仿佛只是睡得有些不安稳。

 

 

几天后高杨就能活动了,王晰把高杨推到楼下的草坪上晒太阳,最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不到黄昏,这个海边的城市就起了丝丝凉意。王晰用围巾把高杨裹得像个粽子,然后理直气壮的说歌手的嗓子是命根子,绝不能受凉。高杨垂下眼眉轻快的笑,谁也不能相信他几天前刚刚服下了致死量的药。

 

“那天,就是当年那个人闯进我公寓的那天。她跟踪了我好久,最后从隔壁阳台进了我的卧室。我给打了好多电话,可是你一个也没接。然后我就拿热水壶把她打晕了。”

 

王晰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段时间正好是项目收尾的时候,很多时候他都是不能和外界联系的,他的工作就是要求保密和高效,审计过程中对外界的每一次沟通都会有不可知的风险几率。可高杨不知道,他把他的希望押在了什么样的一个人身上。

 

“然后我被公司藏起来了,好几天,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呢?我还以为这一次,你还不会来救我呢。”

 

“小高杨,你不可以把自己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你明白吗?”

 

高杨充耳不闻,他亲昵的用头发蹭了蹭王晰的手,语气却带着冰渣:“晰哥,你不想知道是谁当时要害你吗?跟我回北京吧。”

 

或许高杨是能听懂王晰的意思的,就像风也能听懂树婆娑的声响,可是还是要将树叶带去远方。过了这么久,王晰早已经不在乎揭发他的人是谁,他得罪过的人不比他恩惠过的人多,就算调查出是谁又有什么意义,他本就罪有应得,和谁都不相欠什么——树对远方是没有期待的,树本来就是这样一棵棵静默生长,他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一生抓紧泥土。

 

王晰喉结上下滚动,他目视前方,尽量稳住自己的手,让它的颤抖不会被察觉:“好。”

 

他的手已经清闲很久了,已经不是前几年握得住权力也握得住命运的手了,怎么还能承担住高杨从心底捧出的沉甸甸的东西呢。爱也好、依赖也罢,他拿不住又推不开,但是他不再像几年前那样莽撞,那一隅小小的书店里,他慢慢学会了的轻拿轻放。

 

 

不多的生活物品被分门别类的打包好装进行李箱,高杨坐在王晰家客厅的沙发上活像农场里的监工。王晰就知道高杨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买了两张回北京的机票后马上来监督王晰收拾行李。直到两人一起过了安检,高杨黏在王晰身上寸步不离的目光才松弛下来。

 

去北京的登机口还没有打开,高杨在机场的书店里随手乱翻。王晰就那么拎着自己的手包悄无声息的站到了另一个登机口,他远远的,带着残忍的平静朝高杨挥手:“小高杨,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照顾好自己。”

 

高杨手里的书摔到地上,他往王晰消失的登机口飞奔,然后被地勤拦在入口望着那架飞往里约热内卢的飞机划破天空。

 

这一天是秋分,谁撕心裂肺的呼唤跨过了漫长的回归线,里约热内卢的白昼长过了北京,那里的阳光正在越来越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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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晰大学时候用他实习的第一笔钱买了一台单反。他带着用那台算不得精良的设备拍摄了很多照片去参加比赛,因此错过了实习单位的正式聘用面试,他半年多不分昼夜做出的成绩付诸东流。

 

没有人相信眼泪,王晰把单反锁进了地下室,又用了六年做到大型事务所的地区负责人。

 

他有了一个漂亮能干的未婚妻、金额很可观的银行存款,又认识了一个还在谈梦想的年轻人。回国后的某天,他翻出钥匙打开地下室,却发现单反早已经完全坏掉了。那一刻心里的滋味他已经忘记了,王晰只记得那天他独自在地下室坐了一会儿,到了点就继续套上他昂贵的西装去见委托人。

 

离开中国的这一年,王晰背着一台单反走了很多地方。那台单反和他大学的那一台是一个型号,对他现在的需求来说有一点不够用,但他宁愿租,也没有换掉它。

 

他走走停停,拍下沿途的风景,然后挑选一些给杂志社投稿。他的照片要价低、质量又很过得去,不是单纯的拍风景,而是每一片光影变幻中都藏着曲折的故事,总是很受编辑部欢迎。一本有名的杂志邀请他出席年度的颁奖典礼,王晰看了看地图,离自己也不远,就欣然赴约了。

 

那是一个初秋,灯光下,最高处,王晰用力眨了眨眼,他看不清,看不清主持人,看不清他的责任编辑,看不清人们的目光,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只是下意识的按下开关,PPT在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他拍摄的照片,他听到自己介绍它们的声音带着一点颤音或是哽咽。

 

王晰在翻到一张机场送别的照片时好像一瞬间想到什么,他望向远方,终于确定那里也有一双执着而饱含爱意的目光。

 

他去拍别人的故事,差点忘记了自己的故事,他也曾经被人这样目送过。

 

当一次次站在永远炽热的聚光灯下时,他都在想什么?

 

王晰想,他终于知道了,原来,站在聚光灯下的感觉是这样的孤单又充满力量。

 

他不想再注意台下的掌声,也不关注镜头里别人的风景了。王晰终于有勇气登陆了自己的微信,他把自己收到的奖杯拍给心里的小孩——或许,早就不该把他当作小孩子了。几天后,遥远的地球另一端,高杨的回复姗姗来迟,那是他新发行的一首歌。

 

“今日秋分/在离别的地方听不息的海浪/我有所爱在不知名的远方/不管他在哪里/今天都和我沐浴着同样时长的阳光/全世界的盼望都在生长/我要永远的等待他/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归来/或许就在明天早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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